寿康宝鉴

血红的婚纱

shoukangbaojian2022-02-10252

在我们家,父母亲的命令就是“圣旨”,做子女的绝对不准不服从,或有疑问,或反抗。

当时,我为了工作上的关系,一个人单独居住在靠近台北县泰山乡附近的小村落。与父母亲甚少来往,即使是外婆家,也几乎忙得抽不出空回去。

有一天一大清早,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。他说他今天把我给嫁了,要我赶快先自己打扮打扮,大约上午九时左右,便会有部男方新娘礼车到我住的地方来接我,新娘礼服会一齐送到。我问:“那我上班要怎么办?”

父亲很生气地回答:“还上什么班?都要嫁人了。”

我又问:“男方是谁?”

父亲听了更加生气地在电话那端大声训斥我:“要你嫁就嫁,难道还得你同意吗?在这世界上,有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子女幸福的?你有父母做主,真是多世多劫修来的大福气,你高兴都来不及,还有什么好担心的?”

我看父亲真的生气了,就不敢再吭声,便这样乖乖地接受了。本来,做子女的便不可以让父母亲生气,不能让父母亲稍稍不高兴,更不能顶撞父母亲。可是我内心好想知道:“到底哪位白马王子娶了我?是胖还是瘦?他为什么要娶我?他是哪个科系,做哪一行的?他到底是谁?……”

我肚子里有一箩筐的问号。当然,也对不可知的未来产生无明的莫大恐惧,我的心一直忐忐忑忑。然而,“叫你嫁就嫁”毕竟是父亲的命令,也是“违者杀无赦”的“圣旨”,我又能怎样?

我陷入一阵阵沉思,坐在梳妆台前暗暗淌着泪水,一脸湿答答地,我已哭到不能上妆了!

曾几何时,一长排车队的喇叭声、鞭炮声,从木人般的痴呆中唤醒了飘飘渺渺的游魂。我猛然睁开眼睛,啊!我该出门了。

匆匆披上男方送来的婚纱,戴上手套,配上耳环、手链、项链等首饰。我想这些行头应该够了,便闭上眼睛,低垂着头,听任男方来的人把我牵上车子。又是几声爆竹,便出发了。

我静静地,似乎很安祥。可是,我脑海里却波涛汹涌。我真的不知道我要嫁到哪里?很远吗?

我们的车队,六部排成一条长龙向中兴大桥方向前进,这是当年由台北县前往台北市的唯一信道。我们沿途边走边放鞭炮,好一片洋洋喜气。

不久,车子到了中兴桥头。突然前面一大堆人潮把整条大马路全给堵住了,司机只好把车子给停了下来,走到前面查探究竟。媒婆则一直叫嚷着:“新娘礼车半路不准停车!”但前面已塞得水泄不通,又能奈何!

这时,有二三个人快步往我们的车子跑过来,一直用手拍打我们的车窗,向我们紧急呼救。

“什么事?”“前面出车祸了,有个小孩子倒在血泊中,有生命危险!”

我低着头,蒙着面纱,披着一身重重的白色结婚礼服。但我能见死不救吗?旁边的男生一点反应也没有,我一急,便猛然把穿着高跟鞋的两脚倏地从五升斗里往上抽,顾不了三七二十一,便下车快步奔往车祸地点。“啊!好可怜的小朋友!”是一位小学生被大车给撞伤了,全身还血流不止。我马上弯下身子把小朋友抱了起来,婚纱在地上的血泊中拖着,又湿又粘又沉重。我转身往回跑,上了车,立即请求司机倒车,以最快速度把小朋友送往医院急救。

身旁的男生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。

等小朋友安顿好了,我又被交通警察传唤去做了一大堆笔录。当天,什么吉日良辰,全泡汤了。

由于新娘婚纱一穿上身,便不能再脱下来,也不能更换,所以,我只好一身血淋淋地前往男方的家。

其实,当小朋友急救清醒时,我自己热昏了的头也随着清醒了。

我知道我惹祸了,我已触犯了本省婚姻习俗的严重禁忌,我是注定要吃回头轿了。可是人命关天,我真能见死不救吗?设若时光可以倒流,可以让我重来,我也会一样不顾自己而全心全力以赴。所以我深深觉悟,不管我的下场会如何悲惨,这都是我注定无法脱身的劫数,我一定会陷进去。

到了男方,有人打开车门,捧着一盘橘子,接我下车。可是当我一下车,大家都大声惊叫了起来:“怎么会一身是血?”“怎么白色婚纱会血迹斑斑,成了血衣?”

我低垂着头,呆呆地站着。婚纱的下摆满满地全是血,使花童不敢动手去牵。只见男方的人全往屋内跑,把我丢在外头。他们似乎紧急会商去了。

好久好久,有人大声叫着:“先把新娘牵进去好了,免得围观的人越聚越多,不好看!”

我被安置在楼上一处隐密的房间——应该不是洞房吧。我坐在板凳上,冷冷地自己一个人。

媒婆说:“结婚喜宴、拜堂、参见公婆等等都免了。这一身血淋淋的婚纱,还能出去丢人现眼吗?”

夜深人静,我仍冷冷地自己一个人坐着。我越哭越伤心,我的命运是谁也挽回不了了。媒婆说:“等客人全走光了,我们就派车送你回去,我们已决定不要你了!”

我一听,赶快拖住媒婆,跪了下来,苦苦哀求。但媒婆一点也无动于衷:“你不是喜欢救人吗?为什么现在不好好救救你自己?你以为穿了白色婚纱,你就是救苦救难的白衣观世音菩萨了吗?不自量力!”

我告诉媒婆,我若被送回去,我就只有投河自尽了。媒婆似乎也楞了一下,但没说半句话就出去了。

夜越来越深,但我仍然冷冷地自己一个人坐在板凳上,没有见到新郎,也没有见到半个亲人。

渐渐地,我哭累了,禁不住靠在墙壁上昏昏沉沉地睡了。在迷糊中,我隐约看到了我们家因为我的死而经济陷入绝境的惨状。我知道我绝对不能死,如果我一个人死了,我们全家也会活不下去。

一个女人一生只能嫁一次,只能穿一次婚纱,这是我们家世代相传的祖宗家法。而今我已穿过了,我是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
我终于提起最大的勇气告诉媒婆,我愿意照他们男方的意思,坐回头轿回去;我也愿意归还我父亲所拿走的钱。

很快,靠马路边的窗子似乎开始微微亮了。男方仍然没有任何动静。但我已不再挣扎了,我愿意沦落舞厅当舞女,或卖身酒廊当酒家女,一切都不在乎,只要能早日还清父母所积欠的大笔债务。

这时,有位男生出现了。他会是主角的新郎吗?他什么话也没说,只轻轻带过:“今天一大早,等天一亮,我们就搬出去到外面住。你一身是血,把全家老老少少都给吓坏了,所以非离开这个家不可!”

我点了点头。毕竟“嫁鸡随鸡”,这是女人天生注定的命运,我还能有意见吗?

就这样,我跟着这位从未谋面的男生,悄悄地走出了这个坐一整天冷板凳的家,没有人与我打招呼,也没有人理睬。

新的家是一个小房间,可以勉强挤两个人。当晚,我们将就地完成夫妻终身大事。我好感激新郎没有拒绝我,而新郎对我这新娘的“救人一至忘我”,也一直赞不绝口。他说,我的慈悲,真是惊天地而泣鬼神,实在少见。又说,这么漂亮的心,必有这么漂亮的一生,他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。

我原本以为我已世界末日,没有想到竟然奇迹似地峰回路转,有了这么大的转机,我好谢天谢地!

★★★★★

一年后,第一个女儿降生了。依法要报出生,就得先报结婚户口才行。他拿出自己的身份证,也叫我拿出我的身份证。我突然发觉不对,他的名字怎么跟喜帖上所印的完全不一样呢?当年我爸告诉我的,也不是这个名字呀!

他笑了。他说:“妈妈,你真糊涂,你嫁给谁竟然一点都不清楚!”

我说:“爸爸,我哪有可能知道您叫什么名字呢?”

我只知道三从四德、百依百顺,全心全意守护着这个家,我一个小女子哪能想那么多呢!

他说了:“结婚那天,娶你的是我堂哥。可是,你一身白色婚纱,染得红红地满满是血,可把我堂哥给吓坏了,当然也把我伯父母吓坏了。所以,当晚,大家商量好要立刻把你给退回去。但媒婆说这样你会上吊自杀,只有死路一条。而我也坚决反对他们这般残忍的做法,我一再强调新娘的心地又善良又漂亮,也反问他们:‘难道救人有罪吗?’岂奈我费尽唇舌,仍然无法改变他们的‘铁石心肠’,只好在‘救人第一’的大前提下,情急智生——自己勇敢地进了洞房,把这婚姻自己一肩挑了起来。反正你也不认识新郎,嫁给谁不都一样吗?否则像你这样,因救了别人的命,反倒自己活不了而丢了自己的宝贵生命,这世间还有天理吗?”

我听了,真是又气愤又感激。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?我一连好几天不跟他说半句话。而他也好紧张,一再赔不是,赔了又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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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年后,他约我一齐去台大四字头的癌症病房,探望一位长年卧病不起的病人,好象是同宗的亲戚。我第一眼望去,似乎有点面熟。他介绍给我:“这是我堂哥,我伯父母的独生子。”

回过身来,他又向着一对两眼几乎哭瞎了的老人家:“这是我伯父母。”

我直觉地感到这两位老人家好可怜,就只一个独生子,却得了肝癌,而且已到末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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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了病房,我问:“我见过这个人吗?我见过这家人吗?”

他说:“这就是当年娶你的那位真正新郎,而那两位老人家就是当年你拜堂的公公婆婆!”

我说:“我能抽空帮忙这两位老人家照顾这个病人吗?我能否给他们两老当女儿,来奉养他们安度下半辈子?”

他点了点头说:“百年修得同船渡,千年修得共枕眠。这夫妻缘虽然毁在血红的婚纱里,但总是一日珍贵的情。饮水思源,我支持你的善心与善念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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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想:这人会是被血红的婚纱所克死的吗?我当日真的是一名会令人倒霉的新娘吗?古人不是说,姻缘天注定,半点不由人吗?为什么既已娶了我,却又不要我呢?

三十多年来,我们一家大小和和乐乐地过得非常美满幸福,丰衣足食,不愁穿,不愁吃。五名儿女也个个孝顺听话,个个力争上游——从国内外一流的研究所毕业。像这样的新娘,我真不知哪里不能娶,又为什么男方当日要那般绝情地逼死我呢?

我们一家大小从未有过任何争吵。我们都很珍惜这份缘、这份福,都彼此以一生一世的努力,来维持一家的和平,使我们的家成为人间的一块净土与乐园。

我们夫妻也从未分开过,永远手牵着手,在喜悦中,在平凡、平实、平淡中,一天平安地度过一天。

我们两人都有安定的工作,都有十分宽裕的收入,除了美中不足的地中海贫血症外,这一生应无任何缺憾。可见血红的婚纱所庇荫的应该是无穷无尽的福,怎么会是祸呢?

当日几乎所有的亲友都不看好我这一身是血的新娘。大家都怕坏彩头,会惹来大灾或大祸。但事实证明,几乎置我于死地的世俗迷信完全错误。当时我先生敢于冒杀身之血光劫来与我结为夫妻,也只不过是因为我一身的血是为了救人一命,像这样慈悲的心,怎会没有福报,反倒惹祸呢?时间是最好的证明,我先生是对的。

现在,我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了,也都可以谈论婚嫁了。儿女们说:“妈,像您这样的女人,有谁能休得了您呢?即使新郎是我们,而您当天一身血淋淋,婚纱又乱七八糟,但在我们心目中,您依然是这世间最为漂亮的新娘,因为您有一颗漂亮的心!而您救人所延误的时间,也才是神所应许的真正吉日良辰!”

儿女们的安慰,每每使我热泪盈眶,摘滴答答,有如永远下不完的苦雨!

问题是:实际迎娶的,没进洞房;而进洞房的,却不是真正迎娶的新郎。我真算嫁了吗?我嫁的是那一位?

附注一:有读者问:“为什么不能退婚回自己的家?”依本省习俗,女儿出门便是泼出去的水,再回头会拖垮娘家,一辈子倒霉透顶,使娘家兄弟姐妹永远无法抬头出头。至于我的处境比这更惨,因为我是被父母卖出去的。我父母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大型印刷工厂,专门承制月历、报章、杂志,可是时运不济,客户倒了,爸妈也支撑不下去,最后被法院查封拍卖了。爸妈为了救急,曾“饥不择食”地向“地下钱庄”周转了高利贷的黑心钱。当爸妈一无所有时,便落入黑道手里,而爸妈身边除了我这女儿还值点钱可以卖外,可说早已一筹莫展了。这件婚姻,爸妈总算卖到了一大笔钱,也纾解了爸妈一家大小的苦难,脱离黑道,脱离苦海。我绝对不能被退婚。如果我被退婚,爸妈便要退钱,那爸妈不就又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了吗?当一个人死,一家大小就人人不用死,那我这随时会死的地中海绝症患者,为什么不能自我一了百了呢?只是我不懂事,一时冲动救人而染红了一身婚纱,几乎害父母再度陷入黑道毒手。唉!穷人家有穷人家的悲哀,这是局外人所无法体会的。(这笔债,我婚后还了十年才还完。真没想到血红的婚纱代价这般高。)

附注二:这件血迹斑斑的血红婚纱在我庆祝六十大寿之祭拜典礼中,在全体家人的祝福下,奉献给天地而当场把它给焚化了。当年,出租的婚纱店坚持不要这件婚纱,而且开价要我赔偿。前后交涉了二三年都不肯让步,几乎使我整个小家庭的生活费濒临崩溃。其实,当年我的生活已经很紧了,连我大女儿喂牛奶的钱都没有着落,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。当一个人可怜的时候,什么事都会很可怜。

附注三:本文由于部份情节涉及个人隐私,于校稿时予以删除,故上下文之连贯或有不尽通顺之处,或甚至因而与真正之事实略有脱节,而无法完全吻合。凡此均非得已,还请宽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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