寿康宝鉴

外婆好伤心唷!

shoukangbaojian2022-02-10308

台湾光复了,外婆很是高兴,因为日本人终于走了,她又可以自由地为自己疼爱的外孙女裹小脚了。

一九四五年,我开始进入小学。每天上课,两脚缠着长长的裹脚布,脚趾由于浸泡明矾水都快烂了。小学老师看我寸步难行,十分奇怪,后来发觉这个年代竟然还有人在替外孙女裹小脚,实在太不可思议了。便又一状告进警察局,指责外婆凌虐病弱幼童,没有良心。

外婆的心愿又泡汤了,更是伤心。

小学毕业升上初中。外婆说:“你已快成年了,可以自己做主。这下要裹不裹,别人还管得着吗?”

就在初二暑假,外婆又为我裹上缠脚的长长白布条,又一样浸泡药水,再把我两脚用力捏成一团,让左右脚,除大脚趾外,其余四个脚趾头都并在一起,扭压在脚板底下,再把足躁弓起来,用古钱固定,以减少长度。外婆很用心,很苦心,也很细心。毕竟我这外孙女是她一生仅有的一点希望,她好希望我成为好命的淑女,将来可以享尽荣华富贵。她很努力,只要能让我幸福的事,她一定努力争取到底。

我的脚一天天变形,外婆很高兴,很有成就感。而我看外婆很高兴,我也很高兴,把所有裹缠的剧烈疼痛全给抛到九霄云外了。

放完暑假,我们又开学了。

导师和全班同学都以为我两脚摔伤或扭伤,因为我几乎无法自己站立起来,有家人扶着,都还摇摇摆摆。后来,导师很舍不得我这好学生受这种苦,便叫我到医务室,请校医老师详细作个检查。这校医老师解开我两脚的绷带,发觉竟然是缠小脚的裹脚布,好是生气,大骂:“这是什么年代了,还有这种老古板!”

从此,我的两脚又裹不成了。警察要外婆写下切结书,保证决不再做这种傻事。我看外婆很失望、很伤心,我也很失望、很伤心。我告诉导师:“只要能让外婆高兴,我什么苦都愿意受。何况裹小脚也不是什么坏事,一个愿打,一个愿挨,为什么不可以呢?”

我想,外婆这般疼我,从小到大,救我,养我,育我,可谓恩重如山,深如海,而我虽然已是十多岁的小大人了,竟然连报答的能力都没有,甚至连让外婆了却裹我小脚的最大心愿都一波三折,无法顺利实现,实在太对不起外婆了。我告诉外婆,再几年我就十八岁了,到时我已成年有自主的行为能力,便可让外婆好好裹出她所喜爱模样的小脚了。

高二、高三,我功课很紧,整天早出晚归,几乎没有时间让外婆为我裹脚泡脚。而深山里的师父也警告我,女生裹了脚,还能攀爬这崎岖坎坷的登山古道吗?

上了大学,有军训护理课,一当掉便得立刻退学。教官说:“你看过军人裹小脚吗?”

我很惭愧地禀告外婆,我要再拖四年才能裹小脚。我看外婆有点要哭的样子,我许久许久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她的脸和眼。啊!我好惭赧,好愧疚,好悲哀唷!

终于大学毕业,外婆很是高兴。我知道外婆眼巴巴地一年望过一年,这下她总算可以满她多年念念不忘的心愿了。

岂奈我刚一踏出校门,竟然又国家考试及格,遵照任职规定,我不得不到阳明山受训。这样一拖,又得要大约半年左右不能在家。我请求外婆再等我六个月。外婆似乎又落空了,呆呆地瞪着我没有什么表情。我知道我不得已又要再一次黄牛了。我觉得好对不起外婆,不禁自己落下泪来。

不久,我分发了。我报到的第一天便请示长官:“我能不住公家宿舍吗?我能否回去与外婆一起住?我能裹小脚吗?”

长官很生气,又很疑惑的训了我一顿:“当然不行!这是什么年代了,还裹小脚。想想:女生裹了小脚,还能上班吗?”

我哭了,我真的很对不起外婆,她老人家一生只有这么区区一点心愿,为什么会这般困难呢!

我只好厚着脸皮,再度回外婆家,当面恳求外婆原谅。我说:“再几年,我当了主管,我就可以自己做主了!”

我一阶一阶地往上升官,而外婆也一年又一年地苦等。可是,再大的官都有上司骑在上头,永远是:“众人之上,众人之下。”我哪能做得了主?

一九七一年,外婆九十二岁高龄,已经接近她生命的尾声了,又老又弱,她说:“要裹就要快,我要走了。”我直觉地感到外婆的声音好是沙哑,而且哽哽咽咽,已经低沉到快听不清楚了。

我知道我已不急不行了,便赶忙上办公室,再度请示长官。但尽管我千求万求,直至泪流满面、泣不成声,仍然不准就是不准:“这是什么时代了,还做这种傻事!”

我只好辞职,为了外婆,我已别无他法。因为外婆实在不能再等了。我以最快的速度递上辞呈,并办理移交。几番大小典礼,又留又送,我活像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。但无论如何,令全体长官和部属都很惋惜。

我这算是真正回到老人家的怀抱里了。

但一切似乎都太迟了。外婆已油尽灯枯,不能起床,没有几天,便真的走了。她老人家真的等太久了。

临终,外婆被换铺到大厅前。我跪在她老人家身旁羞怯地用裙子遮盖住两脚——这是习惯。多年来每当外婆提到,“小丫头,这偌大一双脚丫子,真能见人吗?”我总先跪下来,向外婆道歉说声对不起,并设法把两脚遮掩到裙子里。但这次,外婆已经不能说什么逗我的话了。她只示意要我向后转身,背对着她。我提起裙摆,照着转,正要放下裙摆来遮盖两脚时,我似乎感觉到有只手正有气无力地挣扎着,并且一再试图触摸我的脚,但才微微地碰了一下子就没动静了。我感到有异,猛然回头。啊!原来外婆已经断了气了。

我哭得死去活来,不停地嘶喊着,“外婆!外婆……”但一次又一次,我哭晕了又醒,醒了又哀痛晕厥,却仍然没有听到外婆像往日一般亲切回我应我的慈祥声音。我好伤心,不停地自言自语:“外婆,您是在生我的气吗?”

我默默地跪着向外婆忏悔,我向外婆禀告我一定会自己自动把两只小脚裹好缠好,然后来到坟前祭拜,以告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。

我低垂着头,含着盈眶的泪水。我想:“我这一生,真能这样辜负外婆的亲情与爱心,就只一双小脚而已。真能这样让老人家区区一点心愿落空吗?就只一双小脚而已,不是吗?我真的太不孝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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